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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意于生存的生活感悟
乡间前辈陈老先生，高龄几近八十，仍然活得很来劲，并且一以贯之地活得十分认真。故乡的农民本不兴作寿诞，他偏反行其道，不仅要作，而且决意作得风风光光，不同凡响。他素喜诗联歌赋，作寿自是少不得这玩意。最近便给我寄来一函，望我应约在别人贺他的诗联上署个名，以增春色。
我从来不想凑此类热闹。但这位长者的人生道路比较特殊，有种种理由使我实在不忍也不应让他扫兴。看着来信上那工整、劲秀的小楷，一副饱经忧患、认真执著、削瘦刚毅的面孔，连同他的某些经历与行状，便清晰地浮上我的脑海。
老先生是个活跃人物。年轻时，他对政治可能也曾比较热心，而那时的文化人很少，他却有一定的国学功底，被什么人相中了，便荐他做了本县旧政府的秘书。虽说任职时间很短，本人也没干过直接损害老百姓的事，但这倒霉的职务已注定了他日后的不幸与坎坷。
我一开始懂事，便已经常看到他挨斗了。直到我长大成人，他可是每次斗争大会的主要对象。个别人为了显示自己的“革命坚定性”，竟拿他当成练功的沙袋而拳脚交加。他有几次被打得吐血，旋又患上了当时还很可怕的、被称为“富贵病”的肺痨。而他却太贫贱了。买不起药物、补品，他只能用乡间最简单、最经济也最难堪最无奈的办法——尿疗（喝童尿）——来自我医治。他多年一边患病，一边挨斗，一边还得干繁重的农活，并且忍受着各种鄙薄、歧视和屈辱。
然而他却从来不轻贱自己，反倒比谁都更重视和讲究衣着仪表。乡人传说他某次下地抢收水稻谷，半路上忽想起忘了梳头，竟即转回家对镜认真梳理，事毕才又匆忙赶到田间。此说无凭，可能只是一种“口头创作”，却也从一个侧面传神地反映出他一丝不苟的生活作风。人们注意到：不管是挨斗还是干活，居家仰或出门，他都穿戴得十分整洁，半点不肯马虎。他总是把自家庭院收拾得非常干净，而且有条不紊，连各种药瓶、玻璃瓶也按高低大小排成方阵，有如严整的军列。他还在本村第一个种养鲜花，将简陋的住宅扮得生趣盎然。
他就这样以达观的襟怀面直苦难，终于走过坎坷岁月，迎来改革开放，也迎来生命中的春天。戴了几十年的黑帽子终于摘掉了。大儿子参加“文革”后的第一次高考并被录取，毕业后做了中学老师。小儿子也在小学任教。他本人则被推举为故乡“黄流诗社”的副社长，竟日为社务无偿地奔走劳碌。虽然年老体弱，精力还挺旺盛。然而，恶运却仍不肯放过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——他的正当盛年的大儿子忽于前年病故了。
晚年丧子的凄凉与悲苦，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。今年春节我回乡探亲时，特地抽空去看望他。他的眼神还带着忧郁，但仍然那样静而刚毅。他只谈诗社的事，说他受命为副社长，更觉自己才疏学浅，难以胜任。并希望我返广州后，帮他找一些有关诗词写作一类的书寄回。他表示：活一天就要学一天，至死方休。我后来送了他一部《辞海》。因忙于杂务，平时就很少同他联系了。
他的来信勾起了这些回想，忽又使我忆及少年时读过的美国作家杰克·伦敦的著名短篇小说《热爱生命》。手头无书，未能重阅。但仍记得这篇深受列宁喜爱的作品所描述的一些令人震撼的细节，记得那个被饥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旅人，如何在荒原上、雪地里和一只紧紧追踪自己、同样也已精疲力竭的狼进行生死搏斗的壮烈情景。在这场比意志、比耐力、比智慧的拼搏中，人最后咬住了狼的咽喉，以微弱的优势取得了胜利。
今次回顾此文，我从中品味出了一种当时还无法领悟的深刻内涵，那就是：人在厄运（这里以“狼”为象征）面前必须努力抗争，并由此赢取生存权。而抗争过程显示出来的、人对生存的渴望和对生命的热爱，乃是人得以在这个星球上不断发展的前提和主因。动辄悲观绝望、厌弃生存，有点挫折就想一死了之的态度，既违反人类精神，也有悖生存法则，还显得懦弱近视。当然，在某种情况下，求活确实比寻死需要更强的毅力、更大的勇气和更远的目光。
由是观之，便觉得故乡这位陈老先生的行为是极可尊敬的。此中蕴含着一种敢于挑战厄运的、豁达而又顽强的、积极的人生取向。这么一想，就又感到他的作寿倒是别有一番深意了。于是决定破例凑这份热闹。但我不愿在别人的诗、联上署名，便认真地为他的寿诞采撰了这样一副对子：
执意于生存，何堪蚀骨霜寒、煎心火热，
炎凉尽阅劳人寿；
投怀予歌赋，管甚登天月白、落地花红，
宠辱皆忘世路宽。
寿联是写给长者的，但又何曾不是对自己的策励呢。人生无时不处于炎凉、宠辱的砥砺中，我们既无法拒绝这种砥砺，又不能轻易地放弃生存，只应报之以淡淡平常心，努力化沉重为轻松，变苦酒为甘露，尽可能活得比较潇洒自如，脚下的路也便宽畅起来了。
热爱你的生命吧。并且——不要轻言失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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