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夕阳的抒情散文
当了两年教书匠，不知怎的，鼻孔里忽然一股股的冒出酸味来；每每俗务之余，喜欢于黄昏时分遛在江岸上，作一些似是而非的沉思冥想。在这一时刻里，天和地是完全属于我的，江风与绿色也是属于我的。走在泥泞的田埂上，两畔是弥望的庄稼，即使有无尽的烦忧，也会渐渐归于烟散。这些庄稼经几日的雨水，乍逢晴明，正长得欢势，通体闪耀着浓腻柔嫩的绿，在清风中波动，缠绵而多情。夕阳西下，农人正陆续归去，清风走过麦田，漾起一层层憨痴温存的涟漪；那墨绿而鲜活的背景里，有一个穿红衣的少女，在悠闲地恋恋地放牧她的小羊。远远望去，绿绸上抖动着桃红梨白，随风又飘来一两声稚气的羊叫，煞是一幅动人的图画。但不久，这一红数白也消逝了，只留下更为苍翠的一个背景。
忽然看见麦田里立着一只黄狗，正用惊奇的眼睛打量着我。我对它莞尔一笑，便悠然的想起我童年时的那条狗来。那狗哟好英俊，站起来时便有它的小主人的个头高，真是相貌堂堂，一表狗才！那时它常随着我串村子，下河滩，钻红柳林子……童年的生活中，那色彩，又岂止狗的金黄？皎皎月光下，七八人手牵着手，稚脆的小嗓子有节拍地喊：“割韭菜，割青菜，青菜头上翻过来——噢哦！”于是举起小小胳膊，绕着身子“翻过来”。翻得快了，有时也会跌倒。忽然有人叫：“瞧你那头！”手一摸，是湿湿的血，这才觉出痛来；于是“妈呀娘呀”，哭着叫着跑着，一哄而散。
哦，童年的生活，也还有红色——纵然是血染的。
童年的狗，在我刚进小学那年就死了，是让人偷偷打死的，为的是它那身耀眼的金黄的皮。从此我再没有走近过这种颇通人性的生灵了。现在，偶在异乡又见到它的同族，却再没有心情去欣赏它那一表狗才了。童年时，跌破了头，觉出痛了，会毫不害羞的大叫着“妈妈娘”，而且鼻涕糊了满脸，血迹要保存完整，像老军人保存他的.勋章似的，尤愿它在最耀眼的位置上，唯恐人家看不到。如今，我弄痛了身体，还会那样吗？只怕永不会了。然而一旦真的洒下泪来，我怕那心中，就远不止是单纯的觉得“疼”了罢……
哦！童年！你噙着我灵魂的珠，在我的皮肉之下我所不能确知的地方安眠。而我的脸，却带着焦虑的黄色，在人丛中晃动；我蹒跚的脚步，拖着缀满行尘的衣襟，在山道上踽踽地行走。“来也匆匆，去也匆匆，就这样风雨兼程！……”
人为什么要长大呀！长大了，就有了烦恼，甚至还无端的生出许多邪恶来。世界这样大，既要爱她，又要恨她，这小小身子，怎么忙得过来哟！还不如大家都活在童年，只有喜，没有愁，只有爱，没有恨……
我来到富春江边。沿着江流，我极慢极慢地走着。对面是一座偌大的江心洲，上邻富阳，下接闻堰；两水汇合处江面极其平阔。再向下游去，那得变更称谓了，人们都叫它做钱塘江。
我发现江水涨起许多，但还依然碧清。也许，它已不能算作“澈”或者“洌”了，但拥有一“清”字，我想它也该知足了。试想人间万物，有几个能当得起这“清”字呢？富春江应该为此而自傲，为什么还要怏怏不乐的拍打着泥土的堤岸？
一枝斜出的桑条拦截我，做出一种不让我过去的样子。我怜爱的握住它，将它放近鼻端细细地嗅。我偶然发现，桑芽已经爆出，虽然很小，但确是不容置疑的爆出来了。我抬头将目光由这桑条上一直抛出很远，直眺到那长堤的尽头；我发现，满堤都是这样孕有娇柔吉祥的嫩芽的桑林，于是我据此推断，要不了多久，长堤准会被绿色淹没的。
——这该是怎样的令人欢悦呢？
是的，春天来了，它早就来了，只是我木然不知罢了。你闻闻这南方吹过来的风，它还有一丝残冬的幽怨么？
总是黄昏散步。次数多了，与夕阳似乎就有了点交情。有时凝神注目，一看就呆住；有时又喃喃低语，似诉与夕阳，又似说与自己。南方多雨，不过说来也怪，天若转晴，又大都在下午，尤其在黄昏。因为懒散与劳碌，朝阳的绮艳我固无缘去欣赏，但却有这夕阳常供我细细品味呢。这难道是上天怜惜我的痴愚，而对我的特别赐予么？
我凝望夕阳，夕阳无语。它尚在西天之时，天幕被渲作一片粉红，并带着这红的光影，向四面扩散。渐渐地，粉红淡漠下去，接着一片晶亮的湛蓝向它涌来；湛蓝的外围，萌生出一些混合着水的情绪的、不易辨别色调的光幅，融化着，荡漾着，洇润着。回首向中天以北的广大天幕看去，你会慢慢领悟了“天青”两字的原始含义——那是一种凝重的、悒郁的，并且似乎有着一层极薄烟纱笼罩着的、苍阔的老蓝。这时再看夕阳，它已经坠进柳林里了。疏疏的枝条支承着它，似乎不忍让它掉下地去；瘦弱的柳条显得力不能胜，风一摇动，枝摇了，夕阳也跟着摇动。夕阳在接近山隈时是那么的臃肿肥大，在弥留之际，它仍脉脉的把柳枝镀上一层红的晕圈。在那一霎间里，鲜活的柳枝，簪着几匹娇绿的叶儿，在这暮光四合的景境中，便射出了妖媚翠嫩的极胜魅力：泛着莹光的翠绿，披缀了晶亮的金黄；在柔美的杨柳枝头上，恰又落进夕阳那阔大温存的瞳仁——哦，奇迹，就这样诞生了！你看着它，定定地，一时间目乱心迷，神思荡漾，如醉如痴；站在田野间，许久许久，不能透出一口大气。
啊！夕阳！
……
天已渐晚。田野里悄悄的腾起一层暮霭，远山也朦胧苍远了。多少年来，我一直深以为怪，何以“暮即生霭”？当然，早晨也有霭气，但那是朝阳的胎衣，是降生的生命母亲的裙裾；这景象，古今中外，已经有无以数计的骚人墨客去歌颂她了。而暮霭呢？似乎还很少有人赞美过它。前人写夕阳，难得有情调开朗的时候；“落日照大旗，马鸣风萧萧”，到底太悲凉些。至于“夕阳西下，断肠人在……”云云，更脱不掉一层苍凉迟暮之感，令人发出“人世几欢哀”的浩叹。而与落日俱来，日落而愈浓烈的暮霭，更是再无一人肯施舍一点笔墨，为它一唱三叹。
这使我油然的想到戏剧舞台上那重重叠叠的大幕。幕启时，先是拉开最厚重、颜色也最深暗的第一层，然后，依次拉开颜色渐浅渐淡的第二、第三、第……层。当最后一层，也是最薄的、色调最亮丽的那一层拉开时，展现在人们眼前的，便是那位楚楚动人、仪态万方，牵动了无数剧烈跳动的人心的——主角！所以，我们对于戏剧的开幕，不能不极其注目；正像我们千百年来一直保持着看日出的良好兴致的情形一样。反之，当一场大戏收场时，掌声固然隆隆；但人们的兴趣，却在于回味品评着看戏过程中尚来不及细细咀嚼的感触、体验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翩翩联想；他们有几人能真正关注主角退场后，那大幕是怎样一重重徐徐的合拢？——那已是无关紧要的事，甚至，是毫无意义的事了。这夕阳落下前的暮霭，不正是那剧终时落下的第一重透明的幕纱么？可叹的是，生活与舞台竟是如此酷似；当暮霭初起时，人们也都在全身心的回味着白日里的体验和感触，同时又积蓄着用以体验下一日生活所必需的精力，有谁还去关注一下这宇宙的落幕、金乌的归隐呢？
——唯我一人而已！
夕阳啊！你奔波劳累一生，曾做过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，曾创造了无数的财富、无尽的生命；可这时候，为什么你手创的生命却不再来关注你了？人们肯对朝阳欢呼——对着年轻时的你欢呼，那时你豆蔻年华、风流倜傥……而当你衰老时，当你走向生命永恒的这一刻，为什么他们全都漫不经心，甚至还暗暗的盼着你早点死去？是为了更放肆的分享你的遗产么？如果是这样，唉，太阳，你这可悲的父亲！你早该立一份遗嘱，把你的财富捐赠给宇宙啊！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份孽缘？甚至，你根本不该去创造这偌大的财富、这众多的生命，那样，独来独往，生死无挂，岂不更好？
然而夕阳，你毕竟创造了这许多财富，这众多生命！你以你的正直，坦白，无私和仁爱，创造了财富，创造了生命！你又何曾想到过要讨还这伟大仁爱的报答！夕阳！四海之大，众生芸芸，可有哪个站在这静寂的旷野，用深情的眼睛，看着你一步步滑向山尖，滑向丛林，滑向流水，滑向石缝？可有谁对着你凝神痴痴，看山石轻吻你的脸，看着翠绿的柳叶，落进你那温暖深情的瞳仁？可还有谁任凭冷风吹凉了热血，而仍矢志不移的立在田头，对着你喃喃自语、骨骇神惊？……啊，夕阳！生命的父亲！有一个人，这天地之间似乎只有一个人，就在那里，在那江南早春的田野中，一动不动，从黄昏一直站到入夜！
——那就是我！
可我，父亲啊，请饶恕，我也不是为了报答，相反的是为了索取。夕阳！如果说芸芸众生在吮吸了你的恩泽之后不知报答乃是一种不孝，则我还要从你最后的余光中寻求心的抚慰，还在贪婪的向你索取，就应该更是不孝之尤！
父亲！你创造了我，又在你的最后时刻哺我以安慰、仁爱、忠厚、善良；你教我吐出胸中的积秽，你教我重新振作，认认真真的做人。那么，我岂能不真的振作一下？我纵然可以辜负这世上的一切人，也不能辜负了你呀——夕阳！我要收起我悲酸的泪，扑去破敝的衣衫上厚积的行尘，走自己的路去——
不管有多少磨难，
也不管有多少荆棘与陷阱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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