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桌

时间：2016-10-24 10:24:16 原创文学我要投稿

同桌

一

1980年，我上高中。学校在杨寨，当时叫淄博第十六中学。走进校门，迎面是一堵宽大的粉白墙壁，上面几行红色大字，只记得是毛主席语录，具体内容忘了。左右各有一条向里延伸的路，青砖铺地，路边两排高大的杨树，两旁是一座座整齐的砖瓦房。一入学，我分在三班，教室靠近东边的操场，出门就能看到一大片丛生的杂草，一圈炉渣跑道，两个破旧的篮球架，还有几棵弓腰垂丝的老柳树。班上学生几乎都是来自周围村庄，刚开始彼此还有几分陌生，时间不长就相互熟悉了，课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，说说笑笑，十分热闹。

我的同桌叫高明文，殷庄人。虽然我是第一次听说过殷庄这个地方，但是当我得知村边那条小河也从殷庄旁边流过时，我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。况且，明文身材修长，性格温和，说起来话来总是面带微笑。我俩很快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。

记得明文经常跟我谈到他的叔叔。他的叔叔高中毕业回到村里，先是当民办教师，后来又担任团支书，带领村里的年轻人种树、清理垃圾、为老人理发。高考制度恢复后，他叔叔坚持利用业余时间学习，考上了一所师范院校。从明文的话语中，可以看出他对叔叔非常敬佩；我听了，也非常羡慕他有一位能干的叔叔。那段时间里，我与明文的话题很多，谈各自的家庭情况，谈各自的经历，谈学校的奇闻趣事，其乐融融。

然而好景不长，为了一件小事，我和明文竟然发生了矛盾。( )

起因是明文一连几天总是把钢笔忘在家里，又不停地借用我的钢笔。我只有一支钢笔，经常是他用的时候我也要用。开始我还无所谓，经常这样就有些不高兴。有一天上语文课，他又拿了我的钢笔去做笔记，我等着一会，急躁起来，正好他的胳膊越过中线，压在我这边的桌子上，一时有些生气，忍不住推了他一下。他抬头看我一眼，有点吃惊，很快笑了笑，往回收一收胳膊，又继续写。见他不急不躁的样子，我更加生气了，又用力地推了他一下。他再次抬头吃惊地看着我，那一刻，我正瞪着眼睛狠狠盯着他。他似乎明白了什么，轻叹一声，知趣地把钢笔还给了我，神色黯然。我拿回钢笔，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他：从今往后，不要再用我的钢笔。然而，等我慢慢冷静下来，心中却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。此后那段日子，我和明文虽然还是同桌，却已形同陌路。

钢笔事件过去没多久，我就深深后悔了，怪自己小肚鸡肠，恨自己不明事理，想弥补过失，明文已经带来了钢笔，想跟明文重归于好，又碍于面子，张不开口。有一天课间时间，我一个人在教室里百无聊赖，明文恰好从外面走了进来，我望着他，很想打声招呼，却不知说什么好。他友好地走到我面前，像从前那样对着我笑起来，我也对着他笑，带着几分羞愧，我们就这样和好了。

后来我得知，那段时间里，明文总是把钢笔忘在家里是另有原委的。明文有一个上初中的弟弟，有一天不小心把新买的钢笔摔坏了。那时候，一支钢笔虽然只有几块钱，但对于一个收入微薄的农村家庭来说，却是一个不小的数目。明文的弟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父母，只悄悄告诉了明文。明文为了安慰弟弟，便临时把自己的钢笔给了弟弟用。没想到，我竟然因为钢笔的事和他闹出了不愉快。

二

交往日久，明文知道我爱好文学，喜欢阅读小说、散文和诗歌，总是设法为我借来各种文学书刊。恰好他的叔叔订阅了《人民文学》月刊，他每个月都会借来让我一饱眼福。

那一年寒假过后，明文很快给我拿来了一本崭新的《人民文学》。明文悄悄告诉我，他叔叔还没来得及看完，让我抓紧时间看，快点还给叔叔。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翻开散发着纸墨香的刊物，第一篇是《内当家》，作者是王润滋。为了尽快看完刊物，我上课时间就把它藏在桌洞里偷偷阅读。那一节是化学课，我看的正投入，突然感觉教室里变得特别寂静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，抬头的瞬间，看到化学老师已经走到我的桌子旁边，我意识到“危险”即将发生，为了不让这本书被没收或损坏，我来不及多想，猛地趴在桌面上，用身体堵住了桌洞，同时也为了避免与老师发生面对面的冲突，我顺势把脸埋进了两臂之间。我听见周围响起了一片笑声，我意识到这样做很失颜面，但是为了保住这本来之不易的书，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。我身体僵硬地保持着那个姿势，一动不动。化学老师在我身旁站了片刻，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，就转身离开了。过了很久，我才慢慢抬起头，脸上竟有些汗湿。因为有明文的帮助，《人民文学》总是如期而至。记忆中，那一年王润滋的《内当家》获得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，排在榜首。

高二的时候，明文的叔叔从师范院校毕业，来到我们学校教书，又恰好教我们班的语文。明文的叔叔长得与我想象中几乎一摸一样：瘦高，白净，举止潇洒，讲起课来声情并茂，像一个演说家。而我最喜欢看他在黑板上写字的样子，他写出的字又大又漂亮，笔划干净利落，苍劲有力。因为我的作文成绩一直比较好，明文的叔叔还特地找我谈了一次话，问我喜欢看谁的书，当时我正好买了几本小说集，我便说出了刘绍棠、林斤澜、从维熙的名字。明文的叔叔说创作是一条艰辛的道路，要我多看、多思、多读，我频频点头。

高二下学期，班里又调整了几回座位，我也相应换了几个同桌。比较起来，还是我和明文在一起的时间最长、也最合得来。

高中那两年里，我上体育课最爱打篮球。让我吃惊的是，平时性格温和的明文一到篮球场上，似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，身手异常矫健，反应异常敏捷，运球，传球，三步上篮，样样得心应手。明文最擅长的是投篮，球只要到了他的手里，几乎是百投百中。虽然我的球技一直比较差，在场上喜欢乱冲乱撞，运球总是脱手，投篮基本靠瞎蒙，但是明文还是经常把球传给我，让我多一些锻炼的机会。

转眼临近毕业。由于我们学校是一所乡镇普通中学，升学率很低，一个年级几百名学生能考上中专或大专的只有寥寥几个。当时学校办了一个重点班，把学习好的一部分学生集中起来重点培养，我们那个班竟然没有一个人能进入重点班。因此大家都心灰意懒，只盼着尽快结束平淡无味的高中生活，回家务农。

有一天，班主任请了假没来上班，很多同学都私自跑出去玩耍。午后，我和明文还有另外几个同学也不再上课，一起去学校对面的田野里闲逛。放眼望去，田野尽头有村庄也有树林，唯有东面有一座小山丘。我提议去爬山，大家纷纷响应，于是一路向东而去。穿过一个村庄，越过一条公路，又走了一段向上的羊肠小道，很快就到了一个小山丘的顶部。大家似乎并没有尽兴，再往东看，还一座更高的小山远远矗立着，仿佛在召唤着我们。有人提议继续去爬山，大家一致同意。这一次走的路比较远，爬的坡也比较多，比较陡，还看到了深深的沟谷。多年后我才知道，我们经过的地方，不远处就是著名的鬼谷子洞，我们爬的那座山，就是后来成为风景区的黉山。走着走着已经找不到路，踏着杂草、荆棘和乱石，我们终于气喘吁吁爬到山顶。山顶很空旷，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休息。山风阵阵，阳光漫漫。我们眺望远方，畅谈未来，有的说毕业后要去乡办的瓷厂干活，有的说毕业后就去村办的砖厂干活。明文说，希望以后能当个司机，开着卡车送货。我本来想说希望将来成为一个作家，张了张嘴，又把话咽回去了。在回来的路上，大家相约，将来要经常联系。还引用了一句古语：苟富贵，莫相忘。

三

高中毕业后，我回到了村里，在村办陶瓷厂上班。

一天，厂长让我跟随一辆拖拉机去沣水拉水泥。走到半路，对面驶过来一辆大卡车。我站在拖拉机后面的拖斗上，忽然发现卡车驾驶室里有人笑着向我招手，定睛一看，竟是明文，我也马上兴奋地向他招手，刚挥舞了两下，两辆车便错过去了。当时，拖拉机一路狂奔，剧烈颠簸，我被扬起的灰尘弄得灰头土脸。我以为已经跟明文打过招呼，就没有再回头，随着拖拉机一路而去。

两个月后，明文来家里找我玩，谈到那天路上偶遇的事，责问我为什么没有下车。我才知道，那天明文在车上一眼看到我，高兴的不得了，马上让司机靠路边停车，他下车后，一边追赶拖拉机，一边大声喊叫，而我却浑然不知，随着拖拉机越跑越远。明文说，那天他回到卡车上，还受到了司机的嘲笑。我深怪自己粗心，心中愧疚不已。明文又告诉我，我们毕业后，他的叔叔也不再教书，去教育局下属的一个工厂当了厂长，明文就在他叔叔的那个厂里上班，经常跟着司机外出送货。

村办陶瓷厂倒闭之后，我开始在家里复习功课，准备考技校。这期间，明文有时会来看望我，每次都会说一些鼓励的话语。我也了解到，他还在叔叔的厂子里上班，工作比较顺利，正在学习开车。到第二年，我考上了技校。开学之前，明文又来找我玩，执意给了我五元钱，表示祝贺。

在技校上学期间，我一直与明文保持着往来。一个周末，我乘坐公共汽车回家，下车后，一辆三轮车突然开到了我跟前停住了，我一看，竟然是明文。他说半路上看见公共汽车里一个人很像是我，就一直跟着走，果然没看错。离家还有二里路，以前都是步行，这一回，明文要把我送回家。我这是第一次坐他开的车，心里既亲切又高兴。正好碰上邻居大娘走亲戚归来，我让明文把她也捎上。一路上，邻居大娘不停地称赞我们的同学情谊，说的我心里美滋滋的。

技校毕业后，我去了离家很远的一座煤矿。平时很少回家，就连那一年的春节也是在矿上度过的'。偶尔回一次家，也是来去匆匆，与明文的联系越来越少。恰好在那几年里，明文完成了他人生的几件大事，娶妻，生子，并成为了一个正式的货车司机。

四

1988年，我考上教育学院，寒假回到了家里。

春节过后，我开始盼着与明文相聚。按照往年的惯例，每年春节过后，不是我去看望他，就是他来看望我。那一年，因为家里一连几天都有客人，我一直没有时间去看望他，而他竟然也没来看望我，让我感到很是奇怪。

这天，我骑上自行车前去殷庄看望明文。路上一直担心明文不在家，心怀忐忑走进明文家里，见到了明文，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。明文拉着我的手进了屋。我这是第一次进入明文的新房，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净，明文的妻子在一旁说：这几天，明文一直在念叨你，说你该来了。我对明文说，我这几天也天天在等你去呢。

说了一会儿话，我明显感觉明文的话语比以前少了，心中有些纳闷。而明文的妻子却特别能说，说到明文自从当了货车司机，经常开车跑长途，一出去就是好几天，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工作，也不顾惜身体；说到明文是家中长子，家里大小事都要依靠他，既要顾小家，又要顾大家，为了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，自己不舍得吃，不舍得穿。我边听边笑，觉得结婚过日子确实很不容易。抽了个机会，明文的妻子把我叫到了一边，背着明文悄悄告诉我，明文有了病，已经在家歇了快半年了。我忙问是啥?Ｃ魑钠拮映烈靼肷危?沼谒担?欠伟?Ｎ姨?耍?拿偷匾怀粒?胩焖挡怀龌袄础Ｄ鞘焙颍?┲⑹歉崭毡环⑾值囊恢植恢沃?ⅲ?话愕昧税┲⒌娜硕蓟岜蝗衔?桥辛怂佬蹋?氩坏矫魑娜绱四昵幔?谷换岬谜庵植。?翟谌萌送葱摹Ｃ魑钠拮永峁馍辽恋厮担?魑幕共恢?雷约旱牟∏椋?依锶硕悸髯潘??梦乙脖鸶嫠咚??

从明文家里回来，我心里就像压上了一块石头，一直沉甸甸的。第二天本来是教育学院的几个同学相约聚会的日子，明文的病却让我一下子失去了兴致，我把自己关在家里，哪儿也不想去，我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对明文如此不公。一天，母亲打听到，济南一家医院有一个医生专门用偏方治疗肺癌，效果很好，已经治愈了很多患者。我马上赶到明文家里，告诉了明文的母亲和妻子，并与明文的姐夫一同前往济南，为明文寻医求药。在济南跑了很多路，打听了不少人，却没有找到那位医生。后来明文的弟弟又去了一次，终于找到了那位医生，抓回了几副中药。

五一节，我再次回家，明文正在博山的一个医院里住院，我与同学刘长勇一起去看望了他。明文那时精神尚好，他跟随我们一块离开病房，来到大街上。明文见家里人不在身边，突然悄悄告诉我，他偶然看到了自己的病历，已经知道自己得的是癌症。说这话时，神情竟出奇的平静。我听了，望着明文，心里难受，却不知道怎么来安慰他，只有反复说：这病一定会治好的，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。

五

转眼间到了暑假，我又回到家里。这一天，我骑上自行车去殷庄看望明文。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明文了，不知他的病情可有好转，在心里默默为他祝福，希望他福星高照，能遇上好的医生，得到好的治疗。我骑着自行车，走在那条陌生而熟悉的乡间公路上。九年前我刚上高中时，这条公路刚刚建成，路边是两排刚种下的小杨树，我每天沿着这条路去上学，曾经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忆。如今，路边的小杨树已经长成了浓荫蔽日的参天大树，变化之大，让我感慨万分。

路过杨寨，碰上了一位高中时的同学，彼此打过招呼，说了几句话，他知道我要去看望明文，一脸惊讶地对我说：你不知道？明文去世了。

我听了，如雷贯耳，一时有些发晕，半天无语。

告别那位同学，我继续向殷庄的方向走去。

那位同学在我后面大惑不解地问：他不在了，你还去找谁??

我没有回头，一直向前走去。

来到明文家里，见了明文的家人，未曾开口，已经泪流满面。坐了一会儿，心情渐渐平息，我提出要去明文的坟上看看。于是走出村子，走过一片田地，走过一片小树林，来到了明文的坟前。

我在明文的坟前坐下，面对坟上的新土，眼里已经没有泪水。明文仿佛正坐在我的旁边，正对着我微笑，正拿着我的钢笔写字，正拿着一本《人民文学》向我走来，正在篮球场上投篮，正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谈论未来，正坐在卡车里向我招手，正开着那辆三轮车送我回家。天蓝蓝的，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热辣辣照着，风轻轻吹过，突然感觉一切都恍如昨天。

我在明文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。

六

多年之后的一个春节，我回到老家。那时候我已经娶妻生子，有了稳定的工作，生活安逸。可是春节过后那几天，总觉得有一种缺失感。那个下午，我一个人走出了家门，来到村外的小河边，似乎想寻找一些失去的东西。当我沿着长长的河堤向下游走去时，突然想起了明文，我知道，如果一直走下去，就会走到明文的村庄。我似乎知道了要寻找什么，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。我不知疲倦地走着，走过一个村子又一个村子，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，终于走到了殷庄。我知道明文的坟墓就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，我一直寻过去，走进了一片坟地。那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昏暗，周围的松林正在变成一团团黑影，坟前石碑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，我转来转去，竟没有找到明文的坟墓。

又是许多年过去了，无论岁月怎样消磨，明文在我心中的形象总是那样清晰。我一直不能理解病魔为什么会无端夺走明文年轻的生命。明文是个重情谊之人，他是父母眼里的好儿子，妻子眼里的好丈夫，弟弟眼里的好哥哥，我眼里的好朋友。在这个世界上，明文是个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的人，又是一个方方面面都很优秀的人。每当想到这些，我就会有一种冲动，想为明文写点什么，有好几次，写着写着总是泪流满面，难以成篇。几经努力，终于有了这些文字，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。

我想说：明文，我会永远记住你，记住那段属于我们的青春岁月。如果有来世，我还愿做你的同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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