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的黑的散文
黑夜是白日的继续，白日是黑夜的延伸，所以我们就有了黄昏与拂晓的说法，有了晨钟暮鼓的警示，有了夜以继日，日以继夜，不分晨昏的人事。
想找一点夜的黑，是越来越不容易了。
我住的小区东边，暂时还有一片土地。下楼走上几步，就能接上地气。这片土地，成了我劳顿一天之后信步小憩，安顿心灵的场所。地中间一条小小道路，被远处的一栋楼区生生斩断。这是一条顶多能走开一辆手推车的路。小路很有起伏，正好颠覆了我踏平坎坷的惯常。我想在漫游中寻求片刻的闲适和安然，可这是需要安静的，安静却已被赶得不见了身影。在这条小路上，安静已不肯垂怜我，从四面挤来的灯光，使小道的惨白逊色许多，也把我心里塞得满满的。四路灯光，构成一个四边形，切割出这片土地的轮廓。四面的路灯，西、北两面是黄色的，高高的擎在树顶；东、南两面是银色的，半掩在法桐树的枝杈间。我被远远照来的光线弄得头昏脑胀，脚步踉跄。
我被灯光弄得心神恍惚，想放松一下的心情被收紧了去。曾试着去学学一个哲人，仰望星空，星星似乎也顶不住灯光的分割，在拉近的夜空，或灰头土脸，或者干脆是模糊的一片。我只能到沈从文的文章里去寻找星子的晶亮了。
北边的公路，是一条过境路。轧轧的车声通过地脉传到我的脚下，爆发出震撼力，让我心里发慌。没有路政人员执勤的夜晚，蓬勃的物欲让跑运输的人铤而走险。一些经过改装挂斗的载货车，在夜幕掩护下放肆了自己的行为，多拉快跑。车上培着一座山，公路上就是山的交错、推搡和纷拥，仿佛是。
黑夜去哪里了？
我有些犹疑。越过过境路，穿过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村庄，脚踏在另一片土地上了，这片土地开阔了一些。我要远离灯光，避开光亮给我心灵造成的滋扰。这片土地应该很远了，应该走出了灯光跑马圈地的地场儿。我正暗自庆幸，忽然感到脚下有隐隐的亮光。我蹲下身子，伸手抓了一把，我抓不住一丝儿光亮，手里是软软的农膜。农膜是黑色的，跟夜一样的黑，却神奇的把远方的光兜一些在上面。继续远足吗？远处是一条省级高速公路，来往的车纷纷的灯光，仿佛我少小时候看人们在淄河里放的河灯，夜色里不见水波潋滟，惟见一条光的河流去了远方。
何处才能寻找远去的黑夜呢？
自从发现了电，发明了电灯，黑夜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漫长，不再让人们恐惧不安，黑夜变得温驯起来，更容易被人们所把握，成为人们延续生命价值的空间。我们不能埋怨富兰克林，更无意责怨爱迪生，他们是我们由荒蛮走向文明的`推手，但我们却很难违心的为电灯的滥觞者点赞。黑夜被灯光凌迟以后，庄稼在灯光的侵略下，几千年白天受着光合作用，在黑暗里蕴蓄生长力量的生物时序被彻底打乱。人在这样一个灯光随心所欲，死皮赖脸，无处不在的现世里，温柔似乎成了舶来品，人们变得脾气暴躁，易怒，咆哮，甚至爆发，成了最容易失控的动物。
黑暗已成了我们生活中的稀缺资源，犹如雾霾围城下的世界里，新鲜而干净的空气；工业文明和造城运动状态下，纯净的天然饮用水源。在一个曾经为追求进步和“光明”的惯性思维所支配的世界里，一度成为反动与丑恶的代名词的“黑夜”，被正人君子打入冷宫。事实上，黑夜是自然的一种状态，并不是上天强加于人的。在这个世界上，人类的活动是应该受到一定约束的，正像人须学会遏制自己的欲望。长夜原本属于很多叫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小兽。它们会乘着夜色走出洞穴，伸伸懒腰，寻踪食物，呼朋引伴，扩大繁衍着自己的族群，也为我们世界的平衡提供一份支撑。看看眼前，它们的家园被灯光收割了，小小动物再也不能如以前那样无拘无束，你追我逐。窘迫的生存状况，迫使它们选择了迁徙和远避。我在一个大雪的夜晚醒来，天一亮就去了田间，我是寻踪兽迹而来的，无论是在田塍上，还是在林间小道上，都没有发现小兽的脚印。这片土地的冬天，万籁噤声，除了我们人类外，似乎只有麻雀和乌鸦了。
毕竟，我们被纯粹的黑夜甩了，那些曾经活在农家炕头村头树下的妖狐故事也渐行渐远。多少年前，淄河下水，野兽是跟着水走的。河里下了山水，狼狈貔子什么的当夜就能顺着河道边下来。我的老姑母住在淄河边的一个村里，夜里在街上乘凉。凉快透了，我表叔搀他回家，弱弱煤油灯影里，一只灰毛大狗蹲在当屋。当它拖着扫把一样的尾巴泰然离开时，我表叔脊梁上起了一背鸡皮疙瘩：这哪是什么狗，是寻食的狼！这一晚，他陪在老姑母身边。还有那些活在黑夜的传说，狐仙搬运的传说。我们村里有个看病的人，专门拿邪，对付鬼邪缠身一类难缠的病很有办法。是一个黑透的夜晚，来了一辆骄子车，来人叩打着他的门，接他去出诊。人上了车，觉得耳边生风，像驾着云。到了地头，是很好的一个灰砖大门，门上挑着两只灯笼，进门很好的一个四合套院。主人用满桌的酒菜表达求医的虔诚。酒过三巡，医生问病人在哪里。主人把门帘一掀，一地的狐狸黄鼬，瘸腿的，瞎眼的，断掉尾巴的，惨不忍睹。主人说，都是你的功劳。装酒的跟提瓶的要钱，你看着办。医生的酒马上醒了一半。他在惊惶的逃窜中熬到了天明，原来一夜也没走出一块坟地，他的脚把坟地都踏明了。问附近的村民，才知道自己是到了云南。他是讨着饭回家的，走了半年时间。
灯火驱散了黑暗和冷寂，也赶走了洪荒，把我们引向文明。但它也把我们心中的宁静裹挟了去。让黑夜的归黑夜，白天的归白天，我们还能实现吗？
没有人承认黑暗价值连城，千金难易，但黑暗却成了远在天边的事情。谁也不能随意抓一把过来独自消受。甚至，光亮也成为窬墙之物，无孔不入地步入了我们的卧室，窥探我们的隐私，使我们成了赤裸裸的动物。即便我们把所有的灯关掉，也会有远远地灯光乘隙而入，匪夷所思的挤占我们的空间，使我们的内心不再安静。
会不会，将来的黑夜须花钱论斤两来买？我们在城市窝憋了很久，到了远离喧嚣和纷扰的高山峡谷，原始森林，这里的空气荡涤着我们心中的俗念，也荡涤着我们身上的浊气，这里却不是我们的家园。这里空气很好，喘上一口浑身通泰，让人有陶然忘归，桃源独步的欲望。我们无法把清新的空气据为己有，装进行囊随时享用，它是属于穷山僻壤，乡村旷野的，甚至连飨亲友的方便也不给我们一丝半缕。我们不得不回到黑夜和白天混杂交错，让我们内心迷茫和混沌的世界，回到庸常的生活里去。
长夜，没有扯天连地的黑，总像缺了一点什么。会不会，将来我们要用自己的虔诚和负罪，去努力赎回一点什么。赎回什么呢？是没有掺杂使假的黑夜，伸出手去，找不见自己的指头的黑夜，让我们心存一点敬畏。黑夜的黑，不单是一个生态名词，更非一个可有可无的点缀，它是我们生活的原生态，值得我们用心求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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